「保守主义的精神」:自由的最后一道屏障

主理者按:

本文原载于「知产法意」公众号,试图梳理保守主义的思想以及阐述其在当下的价值。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是我与 Stanley 经常讨论的话题。偏向保守主义的他和偏向自由主义的我时常会对同一概念有不同理解,这让我们意识到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在传统、学术意义上和当代、社会意义上的含义有很大区别。本文在历史维度上看待各种思想,这种视角与聚焦当今社会问题的通常思路互补,有其独特价值。

Bruce


引言:距离保守主义的诞生过去了两百多年,距离罗素·柯克(Russell Kirk)发表《保守主义的精神:从柏克到艾略特》也已经近70年。倘若如今我们仍然热爱并追求自由,便无法绕开以柏克为代表的保守主义学者及他们的著作。本文旨在通过个人视角对《保守主义的精神》一书中最令笔者动容的思想及托克维尔,以及哈耶克,诺克等本书未提及的被广泛认为其思想与主张隶属于保守主义的学者们的著作进行阐述,希望以此在当今日益左转的世界中多寻求一份自由的保障。

近200年以来,无论是在中文还是英文语境下,保守(conservative)一词似乎都不太容易给人留下好的印象。一方面,保守者倾向于维持现状的天性使得旁观者更容易将其与权贵或既得利益阶层相联系,因此保守主义学者几乎时刻处于「既得利益群体的喉舌」的身份审视下。另一方面,保守意味着不够「进步」(或者说「革命」),而后者似乎天然是个好东西。但当我们将审视的目光聚焦在18世纪末到21世纪初,便会发现无数被认为是「进步」的运动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不断侵蚀个人自由并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事实上,当自由主义在19世纪末走向唯理论的自由主义(rationalistic liberalism)并成为集体主义的先驱之时,重温以柏克为代表的保守主义学者思想的重要性便开始显现。

保守主义作为一种异常复杂的政治谱系,其条理脉络呈现出不清晰的特征,甚至同样被称为保守主义学者的主张也时常相互冲突矛盾。并且许多保守主义学者对于历史叙事与文学叙述的执着也使得其思想缺乏严谨的体系外观。因此对于读者而言,试图通过系统地阅读保守主义学者的著作并感受这一思想流派共同的精神,甚至是确定哪些学者的思想属于保守主义的范畴都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注 1]。在《保守主义的精神》这套书中,柯克的系统梳理与阐述使读者得以较为体系化地通过对诸多学者生活观的感受去体会保守主义这一思想流派的基本特征。正如本书最终敲定的命名「精神」(mind)一样,读者阅读这本书的最好方式,是在书中提及的学者及其理论中来回穿梭,从而在柏克(Edmund Burke),亚当斯(John Adams),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白璧德(Irving Babbitt),甚至是作为诗人的艾略特(T.S. Eliot),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等一系列保守主义者的不同文字中精炼出一贯的思想主张。

对人类完善性的否定

保守主义对人类完善性的否定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保守主义者认为人性具有一种天然倾向于暴力和罪恶的特性。即使几千年来,人们似乎已经学会如何将自己的野性控制在不那么牢靠的限制当中,但事实上,在现代人的外衣下仍然活跃着野蛮、残忍、恶魔般的人,只要存在机会便一定会不假思索地作恶,而这一切既无法通过知识教育得到完善——知识并不能够创造新的伦理道德标准,无论多大的学问,都不会使人对一切因社会关系有意识地调整所引起的道德问题持同样(好)的意见;也无法通过制度的更迭得到彻底解决——无论多么臻于完美的制度,其在实践中都一定会被人群中的狂热分子所挫败。因此大部分保守主义学者对以伏尔泰(Voltaire)、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孔多塞(Condorcet)等继承了法国大革命传统的学者主张不再对政府的权力进行限制,反而以多数拥有无限权力的理想为旨归的欧陆式自由主义嗤之以鼻,认为他们对人性的过分乐观不光不会创造出比大革命前更好的世界,还会使得社会不可挽回地走向无政府状态。此外,保守主义者对人性的悲观也使得他们天然地与强调计划的集体主义站在对立面,因为其既不相信拥有分配社会资源的权力的群体能够不偏不倚地进行分配,也不相信被分配利益者能够接受自己所获得资源的多少全由另一个阶级决定的事实。

第二,保守主义者对人类完善性的否定还在于其鄙视卢梭式的关于自由、幸福、没有法律和私人财产的自然状态的田园般的幻想,认为暴力、罪恶和苦难本身就是永恒秩序的一部分,无论采取何种社会制度都无法避免。这种悲观情绪从许多保守主义学者或诗人极具文学色彩的表达中都可以看出。面对人类社会的不可完善性,我们可以从与财产权有关的观点中窥见保守主义者的思考与态度:保守主义学者倾向于承认财产权的产生是基于资源具有稀缺性的既存事实,将其视为一种自生自发的秩序。同时,其也毫不避讳地承认这种秩序具有「不可避免的不正义」之特性,并认为倘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并利用它,则有助于完善人类的本性:医生为人看病、面包师卖给他人面包之时既不打算促进公共利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何种程度上促进何种利益,他所盘算的只是他自己的利益。然而在财产权确定的情况下,这种个人追求自己利益的模式往往能使个人比其在出于真正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利益。相反,否定财产权并不能带来想象中的平等与正义——倘若由行政力量而非市场来决定资源的配置(事实上,决定某个人应该拥有多少资源的权力本身就是一种特权),那么所有人都必须通过同意每一件事情以促进集体目标的达成:其既无法选择自己应该得到什么,也无法选择自己的职业,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被奴役之路。

对人类完善性的否定也使得保守主义者对自由主义学者基于其自身的精英主义立场参与社会讨论的意义表示怀疑。保守主义学者史蒂芬(J. F. Stephen)将穆勒(John Stuart Mill)视为其重点打击对象,尽管他承认穆勒在运用理性方法的层面上几乎无懈可击,但其认为穆勒仍然将社会的治理寄希望于讨论之上。但事实上,任何社会中最强大且最可怕的推动力仍然是武力[注 2]——既得利益群体不可能为纯粹的辩证法打动从而作出让步,迫切希望摧毁既存制度的民众也并不会基于政治哲学的说理在无政府状态中理性地去构建完美的政权体系——像穆勒那样无视武力的作用,无疑会使社会暴露于烧杀抢掠之恶之下。

对「建构论」的警惕

尽管以边沁为首的功利主义学者表达了他们对自由的追求和热爱,并同样对卢梭的多愁善感表示鄙夷,但这并不影响保守主义学者将边沁及其追随者所主张的「建构论功利主义」(a constructivist utilitarianism)视为最大的敌人。其重要原因在于边沁在用一种非常危险的方式瓦解传统:他将神秘主义从法哲学中排除了出去,认为我们应当像看待数学和物理学一样看待法律,通过理性计算,人们便能够设计出一套完美的社会制度以实现其所欲的社会目标,即「最大多数人的最大福利」。建构论将所有的社会秩序都视为人造之物,其野心并不仅仅局限于管理社会,而是要塑造社会,这一「计划」人类的想法使保守主义学者深感恐惧。他们认为,这一主张毫无疑问地会助长蔑视个体权利、允许社会将人踩在脚下的制度和学说产生,从而使社会陷入更为糟糕的专制的危险之中。从建构的实现过程来看,为了塑造新的社会,人们一定会急着推翻新世界鼓吹者口中不美好的旧制度,因此为了废除旧社会结构,人们必须同时攻击一切现存权力,摧毁一切公认的势力,除去各种传统和风俗习惯,这无疑会将社会推向无政府状态。在「破」后,人们将沮丧地发现其所「立」的并非是想象中平等自由的新社会,而是一个与「破」之前同样庞大的中央政权。并且,这套权力的掌控者为了建立其所希望的完美社会,一定会采用计划的方式对国家的方方面面予以控制,否则任何旨在实现其社会目标的行动都不可能实现,自由也将随之丧失。但地上终究无法建立起「天国」——计划者的理性效力在如此庞大、复杂的社会面前十分有限。无论其再如何勤勉,也无法事无巨细地构建本应属于社会成员自发形成的社会生产关系,并针对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局面进行相应及时而精确的调整。且在社会的一切事项均由这一建构的操控者基于其权力安排的前提下,约束其权力以保证其分配公平公正更为困难。上述的所有问题均在那场持续了十年的法国大革命浪潮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一切正如托克维尔念念不忘的那句法语格言所表述的那样:「谁要求过大独立自由,谁就是在寻求过大的奴役。」

我们该如何面对保守

自边沁的功利主义在近代哲学思想谱系中取得绝对的主导地位后,我们便一直生活在一个以「改革」为常态的时代,反对陈规似乎成为了天然正义,任何保守的价值取向都有可能被视为敝帚自珍。这种倾向无疑是危险的:这种思维倾向本身就隐藏了一种即将到来的未知事物「绝对不错」的假定——然而无数事实证明了,时代犯的错误并不比个人少。那么在今天,我们该采取何种态度面对传统与保守?

柏克教给了我们一种面对传统的态度,即不因为传统是传统而加以谴责,而是将它们作为人类集体性的意见来加以检验,并努力明确其中的潜在意义。用穆勒更为形象的话来说,柏克的遗风体现在一个人面对成见时会询问「这是什么意思?」而并非「这是真的吗?」抛开保守主义学者们不合时宜的宗教性论述,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重要原因在于,任何人都无法否定历史经验与人类数千年来积攒的智慧的重要地位。尽管这种经验有时会退化成盲从与迷信,但至少在人类无法依据现有知识与理性对未知的事物作出判断之时,跟随传统的保守做法并不会让情形变得更糟;此外,当我们在评判某项既存事实时,必须把其置于整个行为规则的系统中加以审视与评判——这与法学研究领域的思路非常类似,即一套规则体系中的大多数规则应当被视为无法动摇的,类似「绝对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式的存在,我们思考任何一项单独的规则的意义都必须以此为前提。换句话说,当我们在思考任何一项既存规则的合理性之时,必须遵循该项规则无论如何变更都不能与其所关联的整个体系相冲突的原则。而这么做的原因也显而易见,即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么社会将因行为规则体系牵一发动全身的特性陷入无休止的革命中去,而这种情形的出现很难让人相信社会会因此变得比革命之前更好。

更为重要的是,当我们阅读保守主义著作或谈论某项传统时,需摒弃其专属于权贵或既得利益阶层的身份政治偏见,将保守主义当作与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平等的思想派别,将传统与成见视为和新事物具有同样可能性使现状变得更好(或更糟)的事物,从而理性地思考其优劣及其在当今世界中的作用。其次,即使我们要对保守主张中不合时宜的部分进行批判,也应有意识地界定我们所批判的到底是哪一部分:是反对急剧变革,选择相信人类经验与自然法则的底层逻辑,还是因保守思想所固有的对新生事物的不信任所导致迈向的民族主义,或基于其反国际主义的天然性质所延伸出的认为自己优越、把教化别人当作自己使命的帝国主义等保守主义衍生物?倘若带有偏见,或基于认为保守等于上述后者的前提下讨论保守与传统,将基于保守思想的主张污名化,则会破坏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主义三角结构的完整性,从而将社会置于一种极大的危险之中。如果保守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人类便被剥夺了以正确矫正错误的机会;如果它是错误的,那么人类便损失了几乎同样大的益处,因为真理与谬误的碰撞会让人们对真理有更深刻的体会及更生动的认识(更何况我们永远不能确定我们竭力禁止的意见是错误的)。此外,将保守主义污名化则等于认定真理一定存在于自由主义抑或是社会主义——而更常见的情形是:一组相互冲突的信条,并非一者全对或者另一者全错,而是真理共存于二者之中,因此必须要由更具有妥协性的意见来补充真理的剩余部分

对于我个人而言,尽管我不愿意给自己贴上保守主义者的标签,但通常在经过理性推导,发现各方观点对我的说服程度势均力敌时,我更愿意从保守主义的立场思考问题,其原因一方面在于我发自内心地认同包括我在内的人类个体理性具有局限性的现实,从而更愿意去相信保守主义所代表的,人类数万年来基于人性与理性的不完美所得到的连续性经验;另一方面,出于对自由的热爱,我相信在这个高速左转的世界里,需要存在保守的力量,与势不可挡的、具有群氓政治和无政府倾向的势力进行并不可能获胜的对抗。

参考文献

  • [美]罗素·柯克,保守主义的精神:从柏克到艾略特,朱慧玲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 [美]艾尔伯特·杰伊·诺克,我们的敌人:国家,彭芬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 [英]约翰·穆勒,论自由,孟凡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
  • [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 F. A. Hayek, The Road to Serfdo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 F. A. Hayek, Studies in Philosophy, Politics and Economic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7, pp.160-177.
  • F. A. Hayek, Why I Am Not a Conservative, 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0.

注 1:例如哈耶克尽管被认为是保守主义运动的开创者之一,但他却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名保守主义者而是更愿意将其立场称作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尽管其把自己的立场称作自由主义的立场也忧心忡忡。参见F. A. Hayek, Why I Am Not a Conservative, 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此外斯密(Adam Smith),柏克(Edmund Burke),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等19世纪的欧洲学者同时被认为是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观念的典型代表人物。

注 2:这里的武力不仅包括生理上的强迫,还包括对宗教的恐惧以及对公共意见的顺从等。